他在上座絮絮叨叨,李怀光实则已有些不耐烦。他并不知崔宁之死与普王的毒计有关,也不像姚令言那般和普王在边镇共处过,在他想来,这不过就是个得了今上宠爱、说不准对太子之位生了非分之想的李唐宗室投机者,不知天高地厚,跑来勤王之师中摆摆威风。
李怀光对于德宗冤杀崔宁的心结未曾完全解开,瞅着眼前这个天子宠爱的普王颇为不顺眼,方才当着满营将领的面抢白普王,也似一拳打在稻草堆上一般,只得再次打断道“天气冷煞,神策军同袍东来合营,受累了。琟儿,传膳。“
李怀光的长子李琟朝帐下打了个手势,早已候命的仆役们立刻忙碌起来,布置案席。但仔细看看,每人面前不过是一碟粟饼、一小块羊肉、一钵菜齑羮、一杯热酪浆。
摆放停当,李怀光以主人之尊端起酪浆,向普王、李晟请礼,三人带着寒暄应酬之仪喝了一大口。
诸将刚要动筷子,却见普王“噗“地一口将酪浆吐在了案上。
“告罪告罪,本王失仪了。“他急忙稳住杯盏,面有尬色道,“不过,李帅,你这酪浆好似坏了,饮不得,饮不得。”
李怀光的耐心已到了极限。他“啪”地一声放下割箸,盯着李谊冷冷道“普王是贵人,向来钟鸣鼎食,吃不惯军中糙物也不足为奇。然而普王可知,我朔方军将士们,别说是这热气腾腾的酪浆,便是硬得如马粪的糗粮,也不是人人能吃得上。”
普王结舌。鸦雀无声中,他站了起来,离席走到帐下朔方军将领聚坐的一边,瞧了瞧其中一人的案上,果然那酪浆稀淡如水,又侧头察看了另一人破破烂烂的战袍,再抬头望向主位处的李怀光时,竟硬生生将眼眶憋红了。
“李帅,是本王唐突了。本王自认不是享乐纨绔之人,只是先到了神策军的营中,见寻常的军士亦能三日有肉,十日有酒,各营军侯皆是鲜衣精甲,便以为诸镇勤王之师,皆应如是。没想到,没想到……”
李怀光目光阴沉愠怒,看了一脸惊诧、仿佛不明白普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李晟,一字一顿道“我们朔方军,如何能与神策军同饷同赏。”
“怎么不能!”普王正色道,“李帅,当日泾原军因牛酒简薄,竟致发生哗变,本王扈从圣驾进到奉天城后,圣主深悔于边军赏赐上有失谨慎,教那贼逆的奸计得逞。朔方军自安史之乱时便是勤王铁军,这廿余年来又外御边患、内平新乱,难道三军义士们还值不得一顿好酒好饭?本王既领监军之命,明日便修书上奏,请圣上厚赏朔方军!”
普王声情并茂,言之拳拳,朔方军中有那耿直的营将忍不住要叫好谢恩,只是惮于主帅的威严,最多不过彼此窃窃私语。
若是在几个月前率军路过长安时,乍闻这般宣慰振气之语,李怀光可能也会受到感染,赶紧领着诸将敬谢皇恩。但如今,时移事异,大败叛军却不得进到奉天觐见德宗,交好多年的崔宁却被冤杀御前,这桩桩件件,都令李怀光那一腔热血凉了许多。
他只缓缓站起来,又刻意地喝了一大口热酪浆,淡淡道“老夫谢普王为朔方军说了句公道话。据闻圣上的中使翟文秀近日要来本帅营中,有要事宣诏。普王若届时还记得今日誓言,便劳驾将话带给翟中使罢。”
……
是夜,柝声响过。咸阳城外、渭水之滨,因两军合兵而忙碌喧嚣了一整天的朔方军大营,像一个溶入月色的巨型鸟巢,终于安静下来。